【宅中心】碎星


“你在那水中听见了什么?”


她的声音像水一样清澈,就流淌在他耳边,枕在他头颅之下。接着那流水顺着他的耳廓挤入石头砌成的甬道中,触击岩石的声音叮咚轻脆,最终却变得空洞,似乎有白光从那洞口透射进来,却仍有阴影斑驳着。

在那水中,昂多林迪的王已经听不出任何寓言,他似乎已经融在了流水之中,又或是已被那流水驱逐。

他不安地起身,睁开眼时,天光却未醒,月辉落在窗外的风中,在空气中泛出波纹,幽静而透明,让他渐渐忘记了梦中的流水。

只有那道阴影仍落在他的心口。

他向窗外望去,常见的那颗星辰彻底暗淡了下去,如他入睡时一般。若非记忆深刻着画面,他几乎难以确认它的所在。

这令他颤抖不已。

那颗星辰曾经是那样明媚光辉,尽管他不知道它的名字,只在隐秘之城刚刚落成的那夜,化作一束不可忽视的光芒,落在了他的目光里。他甚至怀疑是否还有他人留意过这光芒,似乎没有人向她祈祷过,更无人为她唱诵歌谣。而心中的声音告诉他,那颗星或许只属于他。

于是,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那颗星辰,甚至从未给它取过名号。在他心中,他只称她作“那颗星辰”。

而她似乎确实只在他眼中。

一开始,他认为那颗星辰是埃兰薇带来的,那样苍白却耀眼,这让他想起了她金色的发,以及那发落入冰棱时,散开在水面上浮起的一层白沙般的碎银,美得令他心碎。而那漂浮着的碎银,化作了他记忆里永恒不灭的碎星。而今,那颗星辰的出现,仿佛正是碎星拼凑出的完整形状,并且告诉他,她安好无虞。

从此每一个夜晚,他便望着那颗星辰入睡。他甚至将原本放在卧室中央的床移到了窗边,以便夜夜枕那星光入睡。

起初他当真梦见了自己的爱人,有着灿烂金发的少女端坐在洁白的台阶上,正静静地看着他。她的目光里藏着不可言说的心事,却也带着他熟悉且眷爱的神采。她是那样秀美,却又是那样坚韧,她的衣袖却未染上风尘。

她的背景似乎是提立安,又仿佛是他于中洲之上建立的白城。可英格威的族人何曾踏足凡世?即使她选择了与诺多一族同样的道路,伊露维塔为凡雅族选择的命运,却仍要她召回。


你曾后悔吗?这样决绝地奔入不属于你的命运?哎,我知道你会如何回答。

你要说,你绝不会后悔。也许冰峡之渊正是为凡雅族的埃兰薇所设的命运,而她将冰冷的死亡带给了诺洛芬威的次子,在他的心上投下暗影,而那暗影将追随至他命运的终结。

不,你不会这么说的。我岂可想象你如此冷酷。


图茹卡诺知道,她应当在更西方——在塔尼魁提尔高耸的圣殿之上,那是他还不曾驻足的地方。在那里她将获得平静,在那里她将等待……等待他归来。

只是那身影是那般遥远,如那颗星辰般,而这距离却让他无比安宁。

月光落在安宁的昂多林迪,银辉熠熠,恰如提立安之再生,叫人一时不知今夕何夕。圣树之毁、诺多之恸,在此间渐渐化作梦幻之影,再不能侵扰他的安眠。

“这便是乌欧牟的指引。”他向着星辰宣誓,向着他的子民宣誓,“指引我们在此异乡之中重塑故土。诺多的子民当于此安居。”

彼时,年幼的伊塔莉尔在他身侧默然而立,而伊瑞皙,诺多的白公主,着一身明媚的白,正立在他眼中的星光里。

倏尔,他心中的安宁被触动起了一片涟漪,那颗永恒的只属于埃兰薇的星辰,忽然凑近到了他的眼前。


不,那不是埃兰薇。


他震颤着,发现伊瑞皙正回头看他,她黑色的发被夜风隆起,又把星光扯落在白城的城墙下,仿佛抖下了几点白色的小花。

“兄长?”伊瑞皙向前一步,“图茹卡诺?”她伸出了手,捧在他的侧脸,“昂多林迪的君王,你看见了什么?”

那只手像月光一般温润,白城之主目光微落,落在幼妹白皙的裙角,“伊瑞皙,为我留下吧。”

他脱口而出,却像是在祈求那星辰——祈求那星辰莫生变化,祈求那星辰永伴他左右。

诺洛芬威的女儿怔愣了一瞬,她浮着星光的黑发顺从地落在了耳边,又垂落在胸口。“你忘了吗,兄长?伊瑞皙正是为你留下的。你该明白。”

她的声音如同流水般清澈,却令他想起了乌欧牟威严肃穆的乐声。

只是那一刻,他知道他想得没错,那颗星辰的确是独属于他的,而他最终明了,那并非来自埃兰薇的回响。

也正是在那时,那颗不变的星辰忽然在他眼中抖动了一下,如同静谧的湖水荡起涟漪,也在他心里生出一缕皱纹。他不知这征兆着什么,但流水顺着凿出的航道顺流而去,命运便已然启程。

只是许久,那颗星辰不曾再变化过,或许是命运暂将这座崭新的城楼忘却了,可期的永恒落在了昂多林迪的城墙上,新生与福乐如同喷薄不止的泉水,滴落在光滑静美的大理石上,那声响如同歌手吹响的音符。

洁白、自由的鸟儿就这样为他留下了。

于是昂多林迪有了新的名字,如鲜花、如银泉、如磐石,守望此间者,就要永垂不朽。她的子民终于安居,便在这提立安之外、诸神力量鲜能触及的疆土、连山环抱之中,她成为了诺多族新的故土。

永恒啊,便如他眼中那颗星辰。

新王加冕,含笑注目,风里却传来诉说……

“但父亲啊……”少女的轻叹在他耳边震响起来,她低垂着眉眼,身量却已亭亭,一顶小小的银冠落在她金色的发上,在白色的岩石见明媚如星。“我听见了流水的声音,在夜最深的时辰,乌欧牟将我唤醒。”

图茹卡诺久久地凝视着他的孩子,他笑意的眼收回了威严,化作温柔的流水。眼前的少女寡言却锋锐,她的眼睛能看透世界上最难解的迷雾,那是不输其美貌的智慧。年轻的白城像是赐予她不朽生命的造物主,叫她青春永驻,如她的脸庞恰映衬着昂多林迪的风华。

可那双眼睛的最深处,永远藏有银白的冰,那是赫尔卡拉克西坚厚的寒霜结成的顽石。

可那寒霜却又不那么坚厚,否则它应当让更多的精灵走入新的世界。

“诸水之主向你说了什么,伊塔莉尔?”他不再注视过往,心中却升起不详,而在那迷雾之中,他想起乌欧牟开口时,巨浪涌出的声响。

“当心啊,图茹卡诺,诺洛芬威的第二子。诺多的宿命犹在西方,岂可贪心此岸虚假的光荣。”少女的声音变得深沉,如同翻涌的巨浪,地主坚厚的冰棱,发出沉闷的预言。

“当心啊,伊塔莉尔的父亲。不要轻视埃兰薇之女眼中的暗影,因那暗影也在你心中。”

昂多林迪的王低下额头,在那时——水中的君王催促他建起城池时,便告诉他切莫贪爱手造之功。

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
他抬头,那颗星辰仍旧亮着,照着他的心脏如同磐石。

“我已知晓,伊塔莉尔,我智慧的孩子,你所告知的,昂多林迪之主不会忘却。”他向少女微笑,“但看哪!嫩草刚刚才吐出长叶,幼苗才刚刚长出枝丫。你不会叫我此刻将它们折断吧?看看这新生的世界吧,伊塔莉尔。我知道那痛苦仍在你心中。但切莫让这黑暗的、尚在天外的厄运过早地成为你的噩梦,难道鲜花之城的美景不足以令你展颜吗?在提立安,你年纪尚小,还不曾真正享受过快乐。”他与那双眼睛对视,轻声祈求,“那么现在,至少为了我,享受福乐吧,哪怕只是片刻!昂多林迪的福乐虽不及西方,却也是受维拉指引而来的,而我将永远祝福你。”他亲吻她的额头,轻轻拭去她眼角碎星般的泪点。

这一次,轮到了少女的沉默,父亲落霜的眼眸从未融化,而今却是她最可信赖的亲人。她如何能拒绝呢?

“哎,我接受,父亲,我的王。我将永远做您快乐的伊塔莉尔,而伊塔莉尔也将祝福您。”在那颗星升上来的时候,她拥抱了她的父亲。

流水静静淌着,雨水却加速了它的流向,在一个月色暗淡的夜中,那颗星忽然不见了。不能入眠的国王盯着那朵云,他知道他的星辰只是被云遮住了光芒。他等待着,等着风将云吹走。

只是当马蹄声响在晨曦中的街道时,那颗星才从云后钻出,露出苍白的色彩。

“伊瑞皙。”他没有向她道别,她也不曾来到他的门前。奇妙的默契恰如其分,如同那时她随他一同来到这座新城。

“为我留下吧,伊瑞皙。”他依旧坚持着,但那颗星早已告知他命运的前奏已然铺开序曲。

“不,请不要拒绝我的离开,如我命运之指引,图茹卡诺,在结局到来之前,别轻言悲伤,你知道的,我们的末路远在厄运之外。”她在风中向他诉说,然后便也化作一阵苍白的风,拂过昂多林迪每一处城楼与街道,接着逃之夭夭。欧洛米是她最忠实的朋友,曼威的鸟儿也做他的向导,那是曼督司降下的预言,是乌欧牟亦无力阻挡的力量。

就这样,白公主离开了白城,鸟儿展开了翅膀,去往无遮无拦的旷野。

图茹卡诺的那颗星从此便总是隐在云后,只他即将入睡时,泛出星光璀璨的一角。在越发清浅的梦里,更长久的往事钻入他的脑海,那是许久以前人类的到来。

哈多家族的金色不同于茵迪丝、埃兰薇和伊塔莉尔,那不是精灵纤细的碎片般的亮点,那是一种饱满的、被厚厚填充的色彩。

是太阳的颜色。

那是他并不熟悉的实物,尽管流水送来消息告诉他,那夺目的光来自于他曾经熟悉是金色圣树。

但次生子女的力量截然不同,他们的呼吸沉在脚下的土地里,他们的命运落在他不能预见的方向。

“昂多林迪的城门也许不该向他们开放。”图茹卡诺听见这样的声音,带着叹息。

而他将目光转向伊塔莉尔时,她的目光却探究地落在人类的身上。

“您不该向我询问,因为对此我也一无所知。”金发的公主摇了摇头,“尽管这更令我好奇,但关于次生子女,您想要的一切答案必然都不在我这里。”

“对于精灵来说,他们是谜。”

星辰不曾因为人类的到来发生变化,预感只在他心灵的一角。而当哈多家族的少年离开时候,一切便归于平静。

“他们本不属于这里,自然可以自由来去,只要他们遵守我的法则,永远替洛诺芬威的次子保守秘密。”

“你的妹妹更会为你保守秘密。”伊瑞皙在风中,如同就要飞走的云,“而她也不属于这里。”

“白色的城墙……白色的公主……伊瑞皙……”他的声音几乎痛苦。“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你了。”

伊瑞皙却大笑了一声,“你以为你拥有什么?埃兰薇的爱吗?昂多林迪吗?还是我?你忘记了,你忘记了乌欧牟对你的警告,你忘记了你应当两手空空,而非抓紧白色的幻影。但我记得,伊塔莉尔也记得。现在我该将你唤醒。”


伊瑞皙,你见过那颗星吗?


他没有问出口,也不会知道答案。那颗星藏在了乌云之后。

“父亲。”伊塔莉尔的声音响起,而王之塔前,泉涌未歇。

缺少了白公主的白城仿佛一切如旧,但寡言更加沉默,而从竖琴家族飘出的音符越发哀厉。

“萨尔多。”图茹卡诺向他的领主执意,“你见过一颗星吗?”

在竖琴的鸣奏间,他终于问出。对方却露出不解的神情。

“瓦尔妲的造物不胜枚举,可您说得是哪一颗?”

图茹卡诺笑着摇头。

“罢了。”

也许他该去问他的女儿,她会给予他更好的建议;或者英勇的格洛芬德尔或是朋罗德,他们总能给他不灭的勇气;又或是儒雅的埃克塞里昂,在他的笛声里,他能获得安慰;而埃加尔莫斯则会与他一较刀术之高下,以忘却其他。

也许洛格将大笑着冲散他所有的忧虑,杜伊林和加尔多则是他最佳的听众。

但也仅此而已。

那颗星辰只属于他,只属于他。哪怕她已经深藏进云中,却仍无人可与他分担。

昂多林迪的城门再次打开,已是八十四载之后,当侍卫们高喊白公主的名号时,图茹卡诺懵怔了许久。

飞出牢笼的鸟儿会回到栅栏之中吗?怎样可能?那可是诺多的白公主、骄傲的伊瑞皙,她的前路应如她所言,是将一双脚踏进中洲大地的每一座林野与山峰。烈焰与猛兽都不能追上她,爱也不能将她束缚。

她怎会归来?

“因她爱你。”黑发的诺洛芬威之女声音疲惫,她眼中满刻的伤痕令他震惊,让他甚至忽视了她向吐露的第一声倾诉。

他只是高喊,“是谁夺去了诺多的公主青春的眼?伊瑞皙,这不该是你的模样。是奥克吗?或是黑暗大敌本人?是怎样的命运降临,曼督司何以将诺洛芬威的孩子诅咒至此?”

伊瑞皙却不言语,她身后的精灵向前一步,这才让昂多林迪的主人看见了他。

“图茹卡诺,我的兄长。”伊瑞皙向后一步,立如玉柱,“他是我的命运结出的果实,也是无数日夜间安抚我灵魂的唯一支柱,凭着他我回到了此地,现在我将他带到你的面前。接受他,图茹卡诺,称他做亲人,他本就是你的亲人。他是白公主的孩子,是昂多林迪的王子。亲吻他的额头,祝福他吧,我的王。”她侧脸看向她的孩子,“罗米安,请这样呼唤他。”

“他来自于哪里?”在深夜的回廊,窗外泉水叮咚,图茹卡诺回忆起少年的模样,而伊瑞皙仍然沉默不语。

图茹卡诺抬头,他已习惯了星辰的隐没,却不想在此刻,她居然毫无遮拦地亮在夜幕中,他呼吸一促,心脏颤抖在血液之中。

“我来自于我的命运。”伊瑞皙终于开口,她望向前方,眼中却无星辰。

“他必然有父亲。”图茹卡诺望着那颗星,轻轻说道。他想起了诺洛芬威的背影,和他在中洲大地上立下的第一面王旗。

“图茹……求你。”伊瑞皙呼吸忽然急促起来,低下头用双手掩住了脸。“也许有一日你会见到他,但从我这里,你得不出公正的答案。”

而那日来得并不太晚,而死亡接踵而至。

“我曾以为——有那么一瞬间,我以为白公主的归来,意味着命运归回原点不再向前。我以为我们躲过了曼督司的诅咒,而那是昂多林迪赐予我们的福祉。”

“图茹卡诺。”伊瑞皙叫他,用她最后的声音叫他,微弱、苍白却仍然倔强,“我为你而来,我为你留下。记住,记住……我只为你留下。”

“伊瑞皙。”他握住她冰冷的手,抵在额头,他颤抖着,昂多林迪的白公主在仍然洁白的昂多林迪即将失去她的生命。“伊瑞皙……”

多么可笑!

“昂多林迪将不再有福乐,死亡已经降临。”

在伊瑞皙闭上双眼的刹那,他亲吻她的手背,亲昵的、眷恋的,然后她的身体渐渐消失在了风里。

那风向着西方奔去,甚至穿过了他卧室的窗檐。夜幕降临,他自风中抬首。

那个属于他的位置,没有云,也没有星辰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气,泪光在他眼眸中堆积。


伊瑞皙……伊瑞皙……

那颗星辰……是你……


没有人回应他心中的呼喊,没有人听见,正如没有人见过那颗星辰。

图茹卡诺的身体沉入绵软的床榻,如同落进水中,而梦中的灵魂仿佛也飘落海之彼岸。


“你在那水中听见了什么?”


她的声音如同流水般清澈。

“我听见星辰破碎,落在你的眼中,化作泪水。你痛哭你的失去。”

“我不该痛哭吗,伊瑞皙?我失去了埃兰薇,然后我失去了你。而有一日我将失去那座城。我不该痛哭吗?”

“而在此之外,我不是没有听见昂多林迪之外的声音,我不是不知道我们的亲族的厄运,而那颗星辰陨落了,伊瑞皙。她消失了。”

“她消失了。”

流水再也带不来任何声音,生者的魂识被拒在曼督司之外。


我们会再见的,伊瑞皙。

当我们的城不再置身事外……

当命运降临……


伊瑞皙,再会了,

昂多林迪的星辰。


伊塔莉尔立在王塔之上,看着新生的日出落在环抱山脉东侧的山峰上。她低头,微光之子的目光正落在她眼中。


这是新的一天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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