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西岐骨七夕36h/14:00】紫微千岁

cp:姬发x伯邑考(无差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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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紫微千岁,武曲开阳。

      永生永世,相依相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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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斗落在银河中,组成天幕中最显眼的图案,当它们暗下去的时候,正是熹微中的第一声鸟鸣,它从遥远的天之际传来,让人不由得向东张望起那一道刺目的日光,那光芒顺着天幕逐渐向上攀岩。鬼魂倚靠在城楼的最顶端,看着这又一日清晨,烈日在天的那边再次燃烧起来,它烧碎了星河的脉络,纵容着烈火仿佛要漫过原野,和整个人间。

烈火应当是滚烫的,但鬼魂却只觉得冷,那是照不到他身上的光,而鬼魂没有影子。

耳边渐渐有了声音,先是鸡鸣犬吠、窗棂振响,接着是早起的人。铸造师躲进温度极高的工坊,有金属敲击的声音;农人拖着农具从石门走过,去往城外的田野;也有猎户执起刀剑,他们要去的地方更远,那是一片树林,或是未开垦的荒野。

鬼魂并不喜欢走在他们中间,毕竟他不属于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。他更喜欢这处高台,在这里他能看到更远。

而在他脚下,这是一座造型方正的宫殿,比起喧闹的街道,宫殿里的人更少言语。他们却用另一种语言高声说话,那是拨弄在指尖的弦响,或是由竹管吹出的乐音,也有合在一处,凑成一组丝竹交织的混响,那是鬼魂喜欢的声音。

但他不敢听得太久,他的灵魂深处某种力量抗拒着那些混乱的音节,却最终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共鸣。这让他无法忍受,他感到那是某种他不能掌控的力量,在他的灵魂深处,似乎还有着无数个灵魂,它们不知从何时起,就附着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——如果他还算得上拥有身体的话。这些灵魂或双目圆睁,或阴冷狞笑,甚至穿过他的胸口抓住他的心脏。


“你杀了我。”

“你杀了我们。”

“我们死了。”

“我死了。”


那些声音说着,嘶吼着,在起伏的乐曲声响起时,就钻入了他的大脑,共享着他全部的想象。零星的画面随着这些声音铺开,乐曲声仿佛化成了号角,他看见血流成河的荒野,以及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脸。有人被乱箭穿心,有人被掷下高台,有人的胸口刺着利剑,有的人焚烧在大火中,有人的肉被从骨髓外剔除……

血……全是血。

是的,渐渐地他想。应是他杀了这些人。那他一定杀了许多人,好人或者坏人,熟悉的人或是陌生的人,因他而死或为他赴死的人。虽然他不记得这些事情,他无从判断、无法猜测,当他尝试去回想时,只觉得头痛欲裂、辗转反侧。

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,更不知道他为何存在。他没有见过另一个鬼魂,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。似乎没有人能看见他。他并非没有见过死去的人,那些形色枯萎的老者,瞬息灰暗的青年人,甚至骤然间停止啼哭的婴儿,可他们的灵魂在生命消亡的时刻便破碎了。他曾试着去捕捉它们,却只掠过一阵疾走的风,那风不等他,也不将他带走。

他似乎,是这天之下唯一一个鬼魂。

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,如果死亡该是魂飞魄散的,他又怎会独自留于世间。无处可容身之境,可天上地下又都是他任意来去之所。

可他是什么呢?他不知道。

或许另一个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,却也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,最可有可无的一个。

钟声响了,他仍旧寂寞地从这千头万绪中缓过神来,清晨的风吹动了屋檐下的风铃,一只金色的鸟儿自朝霞处飞来。

鬼魂直起了身子,嘴角终于带上了笑。这是唯一不让他觉得寂寞的时刻。

那是一只秀美又壮丽的大鸟,鬼魂却不确定那些人类是否能看到它。他向下张望,却不见有人抬头。这应是某种奇观,但似乎无人在意,除了他自己。一开始他甚至觉得这鸟也许就是为他而来的,可那只鸟,却只是落在屋顶,金色的瞳孔望着脚下的王城,或是更远乎的山河,总不在鬼魂的身上。他也曾走过它眼前、然后又走到远处,却也不见它眨眼。他便也不再试探。只是有一次,当太阳西落,金鸟振翅时,它的羽毛曾扫过他的肩膀,有一片金羽落了下来,又飘向他手掌中。

而在那一刻,他抬起头时,几乎确信鸟儿金色的瞳孔正凝望着他,虽然只有片刻,它便飞走了。

鸟儿又落在他身侧,不知为何,鬼魂觉得它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。他没来由地忽然伸出手,恰能够到它收起的羽翼,金鸟目光转来,就落在他眼中。

“看得到我?”他犹豫着开口,声音自胸膛中振出,口舌却还不太伶俐,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子。

鸟儿听到了他的声音,为之啼出一声鸣响,在鬼魂听来尚有几分刺耳。但他几乎立刻确定他喜欢这个声音。

它在回应他。

这让他的灵魂颤动了一下,连呼吸都有些紧了。他快步向前,蹲在金鸟的羽翼之下,然后抬头望着它。那金鸟也看着他,却又长久地侧过头,看着西面的天空,看着天光在那里一点点爬上天幕,接着它振开翅膀,忽而飞走了。

这不寻常,在黄昏降临之前,金鸟从不会离开。鬼魂立在楼顶,看着它飞过渐渐喧闹的人群,又飞过城外,一直落入无边的原野。

那是一片麦地,有农人正在耕种。金鸟却落在一片无人的穗田中,如一团金色的流火滚入无尽的麦浪,风吹拂它的羽翼,又吹开麦浪,将这镀金的风景送到鬼魂的眼中。

这场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,某个角落里传来细碎的竹管乐声,他想,那些曲调他应该是听过的,在他最深邃的记忆里,却一时被掩埋在重重灵魂的无尽折磨之下。他不由得想要跟上。

若他的灵魂不得安睡,那些记忆就将永远沉默。

穿楼越墙对于鬼魂来说易如反掌,他疾步随着金鸟落入麦田的方向,第一次走到如此遥远的郊外。一路上熙攘的声浪不断入耳,正应和着他心底的声音。而脚下的麦浪在他的眼前引出了一条路,由着他向最深处奔去。

接着,一声篪响划开了一道金光,鸟儿再一次振动了翅膀,而那只金色的眼正望着鬼魂行来的方向。阳光落在麦田上,仍然照不出鬼魂的影子,无数道灵魂借着乐声再一次围向了他,他跌倒在地,视野里的金色翅膀不见了,只有褐色的泥土在他眼下不声不响。


“杀人者。”

“屠戮者。”

“背叛者。”


他再次颤抖起来,双手撑在土地上,而那些灵魂的手却握住他早已不再颤动的心脏,仍叫他疼得难以忍受。

“为什么?为什么是我?”他忽然大喊,声音颤抖着几乎破碎,“我到底是谁?”他望向自己的双手,几乎能想到它们是鲜血的样子,他不明白,他究竟杀了多少人……究竟犯下了如何的罪行,要遭受如此的折磨。

但那篪声却与他听过的所有乐声都不同,他甚至无法舍弃地逃开……他想听下去,听下去,粉身碎骨也要听完。金色的鸟儿不见了,金色的羽翼却落了一地,他终于在麦穗之中,沉沉地睡去……

鬼魂苏醒时,感觉自己躺在一片滚烫的火海里,他的身体却仍是冷冰冰的。这让他升起一种诡异的不适感。他无法安然地躺下,挣扎着起身,却只觉得躯壳沉重,而这是他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,身上盖着一块金色的披风,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了那只金鸟。可现在天已经全黑了,只有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,正燃着烈火——也许那正是令他不可安睡的那一簇。

他将披风抱在怀中,走入那片火光里,那里却坐着一个人。那人一身暖色的华服,坐在堆着稻草的石凳上,却仍有一派气度。鬼魂觉得他应该在哪里见过他,或许是在城楼上望见过这样的贵族少年,正襟危坐,华彩斯文。

鬼魂看着怀里的长袍,知道那应该是他的,竟有些局促。这个人让他有一种几近诡异的亲切感,比之金鸟更甚。

“这个……”他刚刚出声,那人便抬头望向了他的眼,那目光不带丝毫犹疑地落向了他,如同一道利刃直直地刺穿了他。但这一刃并不令他疼痛,它似乎只是破开了防备在他心口的一层铠甲,刺痛地应是那些无处栖身的灵魂。但无论如何,鬼魂被这力量震撼了,他向前几步,将怀里的长袍递了过去,“这是你的?”

那人的目光终于看向了他手中之物,轻笑了一下,一手将长袍接过,另一只手却握住了鬼魂将要落下的手。鬼魂感到身体被往前拉扯了一下,接着那件长袍就披在了自己的身上,而对方甚至体贴地替他理好衣袖。

鬼魂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,他感觉不到他的呼吸,却总觉得有些什么从他的眼里落了下来,落在了自己的身上,这让他无暇去思考更多。

“你能看见我?”他近乎痴呆地问了一句,问完就看着对方诧异的眼神。

“怎么,你觉得我看不见你?”只是他第一次开口,声音如同水滴碎玉,让鬼魂听来有些耳痒。

“我以为没有人能看见我。”鬼魂垂下眼眸,也许是火光给他带了些幻想中的暖意,他的心脏第一次获得了十足的平静。

金色披风的主人顿了顿,手指却落在鬼魂的发尾,这是极亲密的举动,这让鬼魂的耳根又些发麻。“如果我不是人呢?”他眨了眨眼睛,然后似乎叹了一口气。

鬼魂愣了一下,这确实是最合理的答案。“你是谁?”他追问,有些着急的口吻,眼睛睁得浑圆。

那人深深地沉了一口气,手指顺着他的发又抚过他的肩,接着才垂下。

“我是你兄长。”

疼痛感又顺着心脏蔓延开来,将他的每一寸血管作为通道,串联起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。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如此温润的人,会带给他这样的疼痛。

“你是鬼魂吗?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,是极痛苦的声音,而他看见他的兄长的眼眶红了一片。

“你可以这么想。”极安稳的声音,缓缓地刷在他的心口。

“你……”鬼魂问不出更多的话来,也许他应该问一问他是谁,何以死去,又何以这般痛苦。但他问不出来,他兄长的目光告诉他,他似乎为他哭泣过,这似乎是他无法忍受的。

不知为何,这让他困顿的心又安稳了许多,却生出了更轻软的疼痛。

“来。”兄长向他伸出手,示意要他牵上。他从披风下伸出手来,还有些不适应。

“其实我不冷。”他的身体是冷的,只是没有什么能真正温暖他,纵是烈火也无用。他甚至想告诉他,为一个睡熟的鬼魂盖上披风是一件相当可笑的事情,以火取暖更是无用。鬼魂的眼睛甚至在夜中最是清明。当然最重要的是,那些色彩太温暖的画面,最让灵魂难安。但他还没有办法告诉他的兄长这些事。

总归会暖和些的。”兄长的声音温润清和,让他没法拒绝。他能看穿他的心思。

于是他抚了抚衣上锦缎,依旧握住了兄长的手,那是一只很有气力的手,尽管它看上去那样华贵,在火的映衬下仿佛闪着光——但那也许只是他的错觉。因为渐渐的,他觉出了他掌心的温度几乎同他一样冷。

如果他是鬼魂,早该知道这样是无用的,他冷冷地想,甚至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,而温润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。

“很痛苦吧。”

鬼魂顿住,而前面的人只是看着他,犹然在笑,但眼底仍是他窥得见的哀。“你忘记了那些事情,这应该是好事。可那些牺牲本不应该你来承受。我只是没想到……”

“什么?”鬼魂骤然抬头,他不明白他的话意,他哽了一下,接着向前一步,几乎冲到了兄长的怀里。二人皆是一愣,却也没再后退半步,鬼魂平白想到——他与兄长应该是极亲近的。

兄长没有再说话,只是领着他由着麦田间一条小路走了过去。火光渐渐远去的时候,星空的影子也更清晰地倒映在人间,鬼魂不由得抬头,那时他熟悉的景象,从南到北、从西到东,每一刻星辰他都见过。

而那时他总在人间离天最近的地方,而现在天却极远。

“看过这些星星吧。”兄长的声音像竹管中吹出的音符。

鬼魂点头,可今夜的星斗却让他感觉出不同。在更远的地方,他却看得更清。渐渐的,似乎有一束光自天穹之中落地,就落在眼前。而眼前的人竟也换了一种形貌,至少鬼魂觉得,他的兄长在发光,那光比王城中的灯火还要摄人。

忽然,他升起了一个念头,他想要随他而去。

可是去哪儿呢?他不知道。

“兄长?”他开口,声音还有些颤抖,似乎这两个字藏着某些被他遗忘的意义,他想要想起什么,哪怕这让他头痛欲裂。

他的兄长却被他的这声呼唤怔住,他凝视他的目光带着不忍,以及更深的情绪。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拭过鬼魂的眼角,那里有一滴泪。

“还冷吗?”他轻声问道,鬼魂却深吸了一气。

他早已习惯寒冷的,可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有寒风向他扑了过来,是从他的后方、或者另一重方向——从他的心底……

“他们不肯放过我。”千万重骸骨就压在他的心灵深处,沉重地将他拖进泥土,没有风能将他原本毫无重量的灵魂吹起。

他离不开这个世界,即使这个世界早无能容他之所。

“你可知缘由?”他淡声询问,却见鬼魂摇了摇头方才开口。

“我想,是我杀了他们。”他骤然低头,在星辉里,他仍然没有影子。“我应该杀了很多人。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他们,可他们因我而死。”他长出一口气,似是鼓足了勇气。“我是一个罪恶缠身的人。”

他的兄长许久没再开口,他却也不愿看他的表情,他没有看到对方过分沉重的眼。末了,在某个星光稍暗的时刻,声音如流水般再次滚入鬼魂的耳中。

“罪恶吗?那你看这世界如今是怎样呢?”

这发问让鬼魂愣住。如今吗?他想起晨间的鸡鸣与钟响,想起早行的人躬行忙碌的身影,想起人声鼎沸时的街道,还有宫楼里他不能倾足听闻、却悦耳簇香的乐声。

“我不知道如何评判,却似乎是很好的。”他答道,细想了一下,仍是轻声补充着。“虽也有人死于非命、甚至婴儿折于襁褓。”

兄长点点头,“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?”他看着弟弟怔然的脸,与他相对。

“你我出生之前,这世界并非如此。”流水划过时空的裂隙,诉起长诗与歌谣。篪声是这样吹奏的。

“那时,这世上的人大多浑噩,为着生存,他们与野兽飞禽争抢。有人生出智慧,成为首领,建造器物与房屋,护佑一方水土,人得以安居。在我们年少的时候,世上的人已安居了几千年,有人说是神明庇佑,这说法传到了首领的耳中,为护子孙万世。人开始敬神。”

鬼魂惊愕,“这世上有神?”

兄长却笑,“若无神明,你我早已是两抔尘土。”他的目光又深邃起来,口中忽无意呢喃,“再不得相见才是。”

鬼魂却听得真切,他睁大了眼睛,狠狠握住兄长的手,“必是要再相见的!”他口气几近决绝。

兄长愣了一下,答道:“前尘往事都忘了,真不怕我是骗你?”

鬼魂也愣了一下。他真不记得眼前的人,一点也想不起来,可他就是相信他,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。

“总归这世上已无人能认识我了,有你一个也是好的。我有什么不可信你的。”他说起话来,竟有几分委屈。“后……后来呢?”他低了头,仓促地转了个话题。

兄长却笑出了声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手指在他掌中画出一个弧线,有些痒。

“一开始,他们用牛羊牲畜祭神,以求雨露甘霖、或者五谷丰登,渐渐地却发现不够。”流水停步,似是遇到阻碍,鬼魂却悟出了道理

“难道要用……用人吗?”一具枯骨骤然出现在他眼前,是灵魂深处的亡灵再向他呐喊。


“是啊。用人呐。”

“你杀了我们,就是你杀了我们呐。”


沉重的思绪甚至困住了他的呼吸,他甚至挣开了兄长的手,而他的身体将如浮萍般再次倒下。但这一次,他没有跌入泥土。

他的兄长托住了他的身体,然后以跪坐的姿态,与他一同陷入泥土。

“哥哥……”他混沌间叫了一声,然后抓住了兄长的衣领。“怎么会这样?”

兄长没有说话,只是将他扶好,就卧在自己的怀中,而他的唇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玉篪,舒缓的乐声就这样响在鬼魂的耳畔,那些撕扯着的声音再次袭来,折磨他的心脏,却终于在某一声顿挫后轰然退散,世界像是安静了下来,星光仍然洒在世界的这一角,鬼魂沉沉睡去……

他从来没有梦境,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时,他早已死去的心脏骤然跳动了一瞬。那些支离破碎的骇人场景清晰得令他惊恐。他看见伏地爬行的人背上刺者利刃,然后被扔进巨坑里,以土掩埋。而土坑里摆放着更多的人,他们还活着,只是四肢残缺地蠕动着身体,甚至没有血。骷髅是最常见的,甚至是人手中的器皿,以此为酒杯,而酒洒得遍地都是。

最后一个被献祭的,是一个一身华服的公子,他是唯一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牲。

鬼魂看清了他的脸,那是他的兄长。

他醒在一片稻香里,篪声未停,却是飘去了更远的地方。而他睁眼时,却见明明星光中有飞鸟徘徊。不是一只,却是一群,从四面八方向着他的方向扑过来,而在他身边立着的,正是他执篪的兄长。他好像从没见过他似地向上望着,百鸟停在他们的四周,和着篪声也起了鸣腔,而他梦中的场景已经很远很远了,而那些压在城墙下的尸骸就在他不远处……那座阙楼。

他的思绪停在远处,却也渐渐有了生息。他是姬发,他自梦中忆起他的姓名,这是一件悲哀的事。而烈火已经燃尽,在灵魂深处的无数恶灵挣扎了几声,忽而跌进泥土,可他仍不得解脱。

他伸出的手,仍然是沉重的。

“哥哥。”他这样叫他,自儿时不曾变过,而此刻他眼中已有了泪。

伯邑考,他的兄长,人们这样叫他。

伯邑考俯身再一次牵住了他的手,而他俯首时的笑意是姬发熟悉的。

“回来了。”他带着笑的眼角是暖的,而百鸟正在他身后振翅,仍是他曾在梦中见过的场景,那是他最遥远的记忆。

但这却姬发迟疑了,他的手上有鲜血。

“我杀了他们。”他沉着声音开口,“我杀了很多人,在朝歌城外牧野之地,我像个暴君一般搭起火堆,挖出巨坑,将那些人全部扔了进去。哪怕他们已经投降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却仍旧直视着伯邑考的眼睛,他想看清他,他枉死的、至亲至爱之人。

我这样做了,就像当年,他们对你做的那样。他在心里补充道。

帝星听得见他心中所想,唤起的疼痛从他呼吸之间顷刻游走。

而立在群鸟中央的的伯邑考像是卸下了一身负担,却疲惫不已,他闭上了眼睛,手腕却着了力道,将姬发捞出稻野之间,裹进他怀中。“我知道。”他将额头靠在姬发的肩上,在他耳边轻诉。

冰冷的鬼魂第一次感觉到了温度,他一时讶然却不觉诧异。这是伯邑考,纵使世间再无温暖,也唯有他……唯有他,能给他宽慰。

“我还知道……”流水般的声音继续说道,“夜不能寐间,你向天神祭出了性命,要天下之罪责你一人之身,以求天下太平。”

姬发呼吸一窒,恍惚间,他忆起千万鬼魂落入他心口的那一瞬间,那痛仿佛仍折磨着他。

“天下有罪,在王一人。”他在兄长怀中喃喃,“我竟还记得他的话……”

他没说完,伯邑考却捧住了他的脸,“很痛苦吧?”这是他第二次发问,比前夜的平静焦急了些,第一次姬发能听到他的呼吸。

而那呼吸缓缓地流淌进他身体里,像一股细密的暖流,将他浇灌,仿佛他不再是一个冰冷的鬼魂,或是一具化霜的尸|体。然后他突然笑起来,反握住伯邑考贴在自己面颊上的双手。

“不疼了。”

他说着,将脸向着伯邑考贴近了些,然后迎向他的是一个吻。这个吻一开始是极温柔的,却带着极高的温度,想要将他融化似的。于是他本能一手握住了伯邑考的下巴,在对方惊愕之间反客为主地咬住了对方的下唇。伯邑考的气息颤了一下,目光却渐渐柔和。

“发……”

姬发“嗯”了一声,松开了牙齿。“你看,真的不疼了。”他把脸埋进了伯邑考的怀里,得逞地笑起来。

伯邑考长舒了一口气,手掌在姬发的后脑拍了拍。“那,跟我回去吧。”

姬发抬头,“什么?”他不解,却雀跃。他知道,不管伯邑考此刻说什么,他都愿意答应他。“回哪儿?”总不会是镐京,姬旦和姬诵都不是他能够得到的,他已经不属于那里。

伯邑考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,摇了摇头,却引他望了望天。“自己说的话,还是没记全?”说完,他一手挥出,苍穹正中的一方星斗璀璨地闪烁着,百鸟雀跃而起,飞入万道紫光之中,而在星斗的正中,一颗明星耀目而升,而它的光泽,就落在伯邑考的指尖。

“紫微……”姬发呢喃地说着,他记得封神榜中兄长的名号,只是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那股宇宙鸿荒中的力量,原来天人并非永隔。

“归位吧,武曲星。”帝星在他眼前巍峨不动,看向他的眼眸却是温柔,“世间之恶本就不该你一人生受,你做得够多了。”

姬发应是受鼓舞,只是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,在至死的灰烬里,他第一次寻得了新生,他不能不为之战栗。

“哥哥。”但他仍然伸出手,而他的兄长会握住他,“那是离帝星最近的一颗,我以为那只是痴人说梦。”如果他真的相信,他不会那样痛苦。

他明知人死了便是死了,而鬼魂没有记忆。至于在这世间游荡了多久,他早已忘却,而只有这一刻,他足可铭记。也许一切仍是梦幻,但老天已对他足够垂怜。

然后,他怀着一腔炙热的心绪拥住了他的兄长,他知道,他将不再孤寂,而武曲星将常伴紫微左右,永世不离。

*

朝霞升起时,仍有一道星光徘徊在麦野的深处,百鸟振翅在空中盘桓了无数次轮回,极空中的星斗仍闪烁着光芒,在苍茫的云幕久久凝望着这片大地……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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